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顶点小说网 dingdianbook.com,软脚鹞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    那天早晨,我踩着阳光,再次走过封姑沟乡王家洼村贫瘠凌乱的村巷。后生婆姨们从自家的窑洞里走出来,无意间看见我,他们脸上就会堆起笑容,并且唤着我的乳名,问我考上了没有。刚刚见上我面的在问,还有的已经问过好几遍了。我喜欢这样的问候,它们就像清晨盛到我面前的一杯杯美酒,让我陶醉,让我兴奋,让我心里一而再地压抑住故土的牵掣和羁绊,并且再而三地产生出进城的勇气和信心。我当然也是满面春风,我兴高采烈却故作谦虚地回答我的乡党们,可能考上了吧,是政法大学!

    宽志婆姨挤到人前,嘻嘻哈哈拧了我的耳朵,说,不是说上咱这儿的师范学院吗,咋又跑到省城上学去了?给嫂子说,是不是你舅回来给你办的?

    我对别人提我舅很不快,对宽志婆姨使用“办”这个词更反感,可为了不破坏一大早的心情,我还是笑着,并试图将宽志婆姨的手从我的耳朵上卸下来。那手却麻雀一般飞开了,在空中飞舞,看,功臣回来了!

    功臣指的是我友道叔。

    远远地飞过来一辆自行车,骑车的少年虎头虎脑,是我友道叔的儿子王浩志,忽忽悠悠坐在后边的就是我友道叔。友道叔果然像是一个功臣,他笔直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,像在享受着一顶八抬大轿。友道叔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,却掩饰不住,又平添出几分羞涩来。

    浩志见人多,早已将车子刹住,让他大先下。友道叔屁股拧着挪下车,宽志婆姨一阵风一样迎了过去,啥功臣嘛,人家来志不在咱这儿上学了,他舅给办到省城念书哩!友道叔赶紧说,我知道,我知道,我也没说我是功臣。友道叔说着轻松,脸上的菊花却黯淡下去。

    友道叔给乡党们打了招呼,就抓了我的手,走,跟大回屋里拉拉话。

    我随友道叔进了他家的院子,继而进了堂屋。友道叔脱鞋,上炕,用手拍了一下木炕边儿,然后微笑着看我。我于是也脱鞋,上炕,跟友道叔坐了对面儿。我怕友道叔问我政法大学的事儿,心里便慌慌的,却听见院子里哗啦哗啦自行车的声响,我正好扭头向院子看。友道叔说,浩志这狗东西学习不好,还不敢见你哩,故意磨得这会儿才进门。我抬头,友道叔并没看浩志,却在看我。

    大,我舅硬是让我上了省城的学校哩。

    怕友道叔难堪,我在我的语气里故意加进些委屈的成分。

    大知道,是政法大学。你舅对着哩——咱镇北县怪了,出外的人都还做了大官,留下的却都没混出个啥名堂。

    友道叔说得我脸红了,我赶紧将舅舅的话断章取义,解释给友道叔,大呀,我就不想去省城上学,可是人家政法大学偏偏就在省城;我上啥学校都可以,可是政法大学相对好找工作。

    我没有给友道叔说政法大学出来是管人的,因为在我十八年来的生涯里,从来就没有产生过管人的念头,自然更是说不出口的。然而友道叔似乎从我红了的脸跟虚伪的话里觉出了些趣味,他挪着屁股坐到我的身旁,要过我的一只手放进他的掌心拍打:

    政法好,政法好,出来直接是官,直接管人,跟你舅舅一样,发号施令,威风八面。大真是教书教糊涂了,让你上的什么师范学院!

    友道叔说出来我没有说的话。这话从友道叔嘴里说出来,却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,咽不下也吐不出了。我知道,友道叔菊花一般的微笑就是一副面具,正在遮掩着他内心的不忍和失落。我看友道叔,友道叔眼窝深陷,鼻梁挺直,仿佛经刀子修饰过一般。刀修的眼窝和鼻梁是封姑沟人永恒的胎记,正像百年老店牌匾上的“正宗”二字一样,执著地记载着封姑沟人的血脉渊源。就拿我家来说,我爷是这样,我爸是这样,友道叔是这样,我也是这样。

    我说,二大,不管我上啥学,永远都是你的侄子,你的学生,永远都是咱封姑沟人。

    友道叔还想说什么,大门却开了,门外熙熙攘攘涌进一群绵羊,白花花地占据了半个院子。友道叔重新坐到我的对面,扯着脖子向外看,脸上的笑容也收回了。

    友道叔的婆姨草琴放羊回来了。

    草琴吆喝着脚下的羊群,却不时地抬起头,冲我们这边笑一笑。草琴显然知道了我在她家,于是早早赶羊回来,像是为了专门招呼我这个大学生的。我虽有些得意,却还是感到不自在,草琴却用鞭子在羊群中吆开一个道儿,直接进了灶房。再出来时,她的身后跟着浩志。草琴边往堂屋走,边数落浩志,你哥来了也不知道招呼!草琴声音很大,也是说给我听。浩志跟了两步,扭头又往门外跑,脚下不小心踩了一只羊的蹄子,那羊咩地一声惨叫,跑开了。草琴回头,浩娃浩娃地叫,浩志早已出了大门,不见踪影了。草琴嘴里嘟囔着,却重新微笑起来,进了堂屋。

    草琴说,来志呀,你看婶听说你来,羊都不放回来给你做饭哩。我笑了笑表示感谢。友道叔看了眼草琴就开始帮腔,对呀,你婶放羊中午一般不回来的。草琴又说,我叫浩娃见见他哥,狗东西还不来,也不问问他哥是咋样学习的。我笑了笑表示谦虚。我友道叔又帮腔道,狗东西跟我一起回来都不知道进屋来。草琴坐到了炕边上,来志呀,浩娃是我,还有你大的熬煎哩,你这两天趁还没走哩,帮婶劝劝娃,让他好好学习。我笑了笑表示答应。友道叔脸上的菊花却倏然消失,不再帮腔了。

    不知为什么,我心里总是不屑把草琴称呼为婶子的。

    草琴十八岁那年,友道叔从三十里外的高家庄把她娶到了我们王家洼。我至今还记得友道叔那天出发时的情景。友道叔穿着一身借来的中山装,身上披着红布,胸前别着红花,双手还一公一母提着两只鸡,显得分外滑稽。友道叔那时候已经在封姑沟小学做民办教师了,就有后生将他的课本偷拿来,分别夹在他的腋下,结合早已提在手上的鸡,他们亲切地把友道叔称作“王书记”。

    友道叔所提的鸡当然不能算作彩礼,那只是作为一种象征物来供新郎新娘祭拜的。听人讲,很久很久以前,封姑沟气朗天青,水草肥美,曾是鸟类理想的栖居地。我的祖先发现,在众多的鸟儿中,唯有大雁不仅有着严明的纪律,更是有着高尚的爱情。一对大雁一旦成为配偶,便永不分离,生死不渝,他们的爱情经得住任何方式的考验。曾经有人心怀嫉妒,竟将一只雄雁捉来,去了性器又放归自然。雄雁强忍剧痛和羞辱,历尽艰辛还是找到了配偶。更加令人嫉妒的是,没有了性生活的两只大雁竟依然同食同行,同飞同眠。浪漫而猎奇的封姑沟人得出了结论,大雁可以没有性,却不能没有爱。他们开始捕猎大雁了,一对对活雁从此就出现在封姑沟人婚礼的香案上。只是后来生态环境逐渐恶化,植被渐渐少了,大雁渐渐没了,而拜雁的婚俗尚在,于是信手可得的鸡就总被捉来,因陋就简地象征起封姑沟人的爱情了。

    友道叔跟草琴的媒人是我友全伯。我还记得那天的司仪也是由我友全伯担当的。花轿抬回,仪式开始,友全伯便扯开了他悠扬的嗓子唱作了。友全伯唱,新娘下地拉花头。草琴下了轿,进了屋,将早已备好的核桃、大枣连同一对儿面捏的兔子挂到一杈枣枝上;友全伯接着唱,新郎新娘拜双雁。友道叔走进屋,拉起草琴的胳膊,向两只早已吓坏的鸡虔诚地拜了起来。友道叔和草琴听着友全伯曲折的唱腔,又拜了天地,拜了高堂,然后入了洞房。

    草琴长得并不是很美,可她那天却像所有漂亮女子出嫁那样,整天都在绷着脸。所以,虽然她对司仪的安排很顺从,对友道叔的拉扯也不做作,对后生们的酸话还能受下,可对我来说,草琴却是一个不好接近的婶子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正在友道叔家吃着婚礼的剩菜,后生们已经来闹洞房了。这时候,友道叔的洞房外传来了清脆的童谣:

    衣裳穿得红艳艳,

    高跟鞋上端端站。

    男人问啥都不会,

    又能吃来又能睡。

    我生气地丢下菜碗,想听清是谁在唱。当听出来领唱的是长我几岁的三娃时,我不光生气,简直就是愤怒了。我跑出去追三娃,却撵不上,我便停下大骂,三娃,唱你妈的X呢!

    三娃回骂了我后,就在远处停下来,继续领着娃娃们唱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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